喜劇背後的荒涼 ﹣看《太太萬歲》

《太太萬歲》海報

看張愛玲編的第二部戲《太太萬歲》,光是戲名就散發喜劇氛圍。戲中有的是典型苦情戲人物:刻薄的婆婆、窩囊的丈夫、忍辱的媳婦,但張在重處輕描淡寫,在輕處加插喜劇元素,幽了這老掉牙的戲碼一默,也側寫了那個年代為人媳婦的百般艱難。

張擅長描寫活在家庭夾縫中的女性。要說其筆下的媳婦,總會叫人想記《金瑣記》中的曹七巧如何因卑微身世和丈夫的缺陷自卑、自怨,以至變成一個陰毒可怖又可憐的人。《太太萬歲》比《金瑣記》遲寫五年,故事中的媳婦思珍也和七巧截然不同。作為一齣流行戲劇的女主角,思珍是典型的大家閨秀:聰明賢慧,處事周到,什麼都逆來順受,還要替別人著想。做人媳婦甚艱難,思珍為了婆婆開心、為了成就丈夫事業、為了維繫婚姻,常常要編些不大不小的謊話應對各種麻煩、困難。丈夫要創業她替他張羅資金、他發財了在外面玩女人她要忍辱、他潦倒了,舊情人的姘頭借故上門向他索錢,她還要單槍匹馬的去替他擺平。她受不住了執意離婚,丈夫給她賠個禮、認句錯、做些花樣,她便轉嗔為喜、回心轉意了。這種妻子,現世間沒有,我相信在那個年代的上海也是沒有的。

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期的婦女,經過半桶水式的婦解運動,懂得了一點新思想,但沒有經濟自由,在社會的地位又還不算高,最終仍是困在家庭的囚籠。和思珍經歷雷同的女子應不少,和張愛珍同期的海派女作家蘇青就是一個。她有難服侍的公婆,像思珍一樣老是要她生男孩子;有負心的丈夫,背著自己在外面有情人。蘇青裡裡外外的受了不少氣,最後和丈夫離異,自力更生。那個年代,一個離婚女子在社會上立足困難,強如蘇青,也曾寫文章勸婦女不要輕言離婚,因為「現實社會裏,雖多是嶄新的學說,而大家做出來的作為卻同十八世紀、十九世紀差不多」。(註一)女子在離婚後不一定能得更美好的生活,而且社會對離過婚的女性的接受程度不高。 一年後蘇青決定分居的時候再撰文論離婚,想法已完全轉變,她的新結論值得一引:「一個女子在必不得已的時候,請求離婚是必須的。不過在請求離婚的時候,先得自己有能力,有勇氣。至於離婚以後是怎樣呢?我以為也不必過慮。一個有能力,有勇氣的女子自能爭取其他愛情或事業上的勝利;即使失敗了,也能忍受失敗後的悲哀與痛苦。」 (註二)因此,在《太太萬歲》中,當思珍提出要離婚,還說「自己更大的虧也吃過了」離婚沒什麼時,我就知道這是一定不會發生的。因為若真的離婚的話,思珍的命運或許更悲涼了,這齣喜劇,又如何演得下去?所以劇至最後,思珍的老公逗她一笑,婚便離不成了,是個頗「求其」的大團圓結局。

既為喜劇,結局只要開心,草率一點也沒什麼。我倒挺喜歡張那種以喜劇筆觸去描寫荒謬的手法。譬如有一幕說思珍的丈夫志遠乘飛機到香港,但思珍的婆婆怕飛機危險,思珍就騙她說丈夫是坐輪船,還說了是什麼名號、哪一天開。結果那條船後來沉了,婆婆一看報,嚇了個鬥雞眼。演婆婆的演員路珊攍長扮尖酸刻薄的上海阿嬤,估不到她還會做怪臉,差點沒口吐白沫的模樣,逗得觀眾哈哈笑。其實說到底,還不是她太封閉,所以人家都不敢和她說真話,弄得她自己嚇死自己。另一幕好笑的場面是思珍的爸爸為了替思珍出頭,跑到志遠的情人史咪咪(上官雲珠 飾)處要替女兒討回公道,結果好色成性的他本來殺氣騰騰,不用多說兩句已和另一位風塵女子黏上了,和女婿一起玩女人,女兒的事置諸腦後。人們明笑他老來好色之餘,暗笑他為羞為人父。如此搞笑的處理手法,表面上將思珍的可憐遭遇和他的不堪淡化成笑場,但事實上,觀眾的笑聲映照起思珍的淒涼無助,反諷效果更強。

《不了情》中的配角實支撐整齣戲的轉折,而男女主角則如受擺佈之風箏。《太太萬歲》剛好相反,整齣戲如在看少奶奶思珍一人演獨腳戲,施展她的聰慧見招拆招,逄凶化吉。思珍的角色堪稱秀外慧中,十分搶戲,就是大明星上官雲珠演的風塵女子史咪咪如何千嬌百媚,也給比了下去。「百度一下」演思珍一角的蔣天流,履歷,原來還是個大學生,肆業於上海大同大學經濟系,還唸過鼎鼎大名的教會女校金陵女子文理學院。以她來演八面玲瓏的思珍,實是恰到好處。大明星上官雲珠在這齣戲中反而不算很突出。她始終風塵味太重,雖然比思珍漂亮,但沒有觀眾緣,而且角色也沒有什麼發揮之處,只是一名勾人老公的妓女而已。我最喜愛的一幕是思珍代志遠去見史咪咪和她的「哥哥」(後來發現是姘頭)。淡定的思珍,見了搶了自己老公的女人還客氣大方,笑意盈盈;談笑間眼見本是自己之物竟出現在咪咪家裡,也神色自若,口口聲聲說邀請咪咪來作姨太太,要不他們全家搬過去她的公寓也行,三扒兩撥,把咪咪和她的姘頭煩得要請她走。這便叫做以柔制剛,強的女人不一定要聲大夾惡,像思珍一樣更使人叫絕。張是《紅樓夢》迷,猜想她寫這場戲的時候,或許也有借鏡王熙鳳大鬧尤二姐新居的一段罷?不過當然思珍比鳳姐溫順,咪咪也不是二姐般楚楚可憐。

說到底,張愛玲還是張愛玲。這些劇本或許是張「為生計」而作,但笑歸笑,背後還是荒涼,待戲終人散後好久才透出來。有錢的父親荒唐,好不容易扶起來的丈夫不長進,一剎的富貴還是轉頭空。大團圓的結局只是為喜劇而作,在現實中,那個年代的民國女子面對的現實,還是殘酷。

《太太萬歲》劇照:左為上官雲珠;右為蔣天流

註一:蘇青:〈論離婚〉,《蘇青文集》(下)上海:上海書店出版社,1994年,頁116-121。
註二:蘇青:〈再論離婚〉,《蘇青文集》(下),頁127。

那年那月的上海情事 ﹣看黑白片《不了情》

—– 我對於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;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,他們的悲歡離合。如果說是太淺薄,不夠深入,那麼,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。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,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,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於這個故事。(《多少恨》卷首語    張愛玲)

香港電影資料館舉辦張愛玲電影展《借銀燈》,一張票三十元,學生票還有半價。我趕忙上網訂了五套票,拉媽媽一起去看電影。新的不看,改編的不看,都揀張自己編劇的黑白戲。

昨晚看了第一套,由桑弧導演、陳燕燕和劉瓊主演的《不了情》。這一套是張愛玲的第一個劇本,也我最期待的,因為一直就沒有什麼由來地喜歡這部片子的改編小說《多少恨》。看了電影後,又更喜愛電影版本多一些。

故事是講述一個年輕的家庭教師虞家茵和學生的父親夏宗豫的相識、相戀,然後因種種原因而無奈分離。那個年代的電影沒有什麼花巧東西,場景只有三個,鏡頭緩慢,對白簡單,故事也不複雜。但或許就是因為這種簡單,整套戲反濔漫着一種現代戲沒有的張力和戲劇性,叫人回味。相比起來,現在的新片子很多講特技、講製作排場,一進戲院,轟隆轟隆的弄你幾個小時的頭昏腦脹,從黑盒子鑽出來時覺得暈眩。看慣了荷里活式一幕接一幕的緊湊大片,黑白片的簡潔,更使人覺得清甜如高山泉水,蘊藉如陳年美酒。

陳燕燕飾演的虞家茵,看上去真的是胖了一點,也不特別漂亮(雖然資料說她是個大明星,而這部戲是她的復出之作)。但也因為如此,她看起來更像一個大都會中的小人物,更叫人同情,增加故事的說服力。男主角夏宗豫是一位中年商人,由劉瓊主演,不是很俊朗但高大有威儀,西裝骨骨,而且非常有禮貌!那個年代的男人會幫女士穿大衣、脫大衣,甚有風度,在現代戲中一定沒有了。

電影啟始的一幕是上海的國泰大戲院。其實我最期待這一幕,因為張愛玲是戲迷,很多論者都說過她有很多小說情節如電影鏡頭。所以我一直就很有興趣知道張愛玲常常泡的電影院會是什麼樣子的。第一幕就是主角在戲院邂逅,也帶出了故事如一場戲、戲如人生的意味。

那個年代的人,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此規行矩步,說話是一個一個字吐出來的,走路又慢,腰板挺得老直,皮包夾在脇下。去商店買了東西,也是放在一個盒子裡夾在脇下。銀幕上的男女談情點到即止,家茵和宗豫最多是互相握着手,說幾句情話。絕大部分的情感其實以生活的小細節表達,如宗豫替家茵買件衣料、給她添個熱水瓶,家茵替宗豫補手套等。無聲勝有聲,一切盡在不言中,含蓄又細膩。這樣當然有這樣的韻味,我們這一代就連情話也快不懂說了。不過有些時候我還是覺得某些對白太「老土」,忍不住吃吃地笑。

這個故事使我想起Charlotte Brontë 的 Jane Eyre ﹣也是說一位孤苦的家庭教師和孩子的父親戀上了,但他們當中夾着了男人那位中途出現的、神經質的髮妻。初看《多少恨》的時候,讀到夏太太出現之處,我就有那種 Jane Eyre 式的 “mad woman in the attic" 感覺。不知張愛玲在寫些個劇本的時候有沒有這本世界名著在心上。在《多少恨》中,夏太太的形象十分糊塗,糊塗得叫人生氣。《不了情》的劇本把她刻劃成另一個悲劇人物,她的舉止大方,有大家閨秀的基本教養;她可憐,因為命運配她予一位不能情投意合的丈夫;她愚魯,也只是受教育不深又過分哀傷自憐的結果。這樣的處理使人覺得她不是什麼瘋女子,而只是一個舊式婚姻中的受害者,也像家茵一樣因為命運的擺佈而身不由己。

雖然家茵和宗豫是主角,但整個故事的發展其實是牽制在故事中的小人物手中。最明顯的莫過如虞父(嚴肅 飾),他的厚顏無恥、自私自利和貪得無厭使他親手把女兒推向痛苦的深淵。劇中的細節,如他在夏公館看見一大盒請客人抽的煙卷是名牌,便要悄悄地偷一大把,女兒離開上海後他還跟包租婆爭火爐等,把他的勢利和無情刻劃得入本三分。另一個小人物姚媽(路珊 飾)也是好戲之人,上海阿嬤的嘴臉使人恨得牙癢癢,但又為她的絕妙演技叫好好絕。而且細想起來,知道她一切出於護主心切,尖酸刻薄的行為就不難理解。總體來說,《不了情》中的愛情戲好看,但戲中小人物的演出更是精彩。

《不了情》的故事以家茵的不辭而別而結束。我覺得這樣的結局,比《多少恨》的結尾好。在《多少恨》中,宗豫是從家茵口中知道她要走的,家茵也看到了他滿心歡喜地替她買的兩套碗筷(表達宗豫還滿心準備和她共同生活)。而在《不了情》中,宗豫捧着禮物來到家茵的小公寓,已是人去樓空,一片零落。《多少恨》的結局有點「多此一舉」,也使男主角顯得猶豫不決。家茵在宗豫不知情之下離去,戲劇性更大,故事的感染力更強。

在回家的路上,媽媽和我談到家茵的處境。留下呢,夏太太在,她的身份怎樣好?一個黃花閨女,就真的甘心做姨太太或情婦嗎。而且她那位搞事的老頭子在,難保不會有更多的節外生枝。所以她其實只能選擇離開吧。就像劇終那一隻掛在電線上的斷線風箏一樣,那種身不由已實在叫人唏噓。

我們都是電單車手 ﹣從《緩慢》看發展、清拆、重建

這個多星期,我城忽爾沸沸盪盪,人人皆談高鐵。工程計劃早就在無聲無息地進行,但媒體從不認真報道,直至那一個星期五,對政治一直在半迷糊狀態中的香港人突然發現,不知從那裡來的一班老中青年人竄了出來打鑼打鼓反高鐵,聲聲「包圍立法會」。輿論一下子就如開水滾燙起來。支持的人重覆又重覆他們的「發展觀」、「邊緣論」,反對的人,主力集中抨擊政府如何粗暴行政、諮詢如何兒嬉、功能組別制度如何不民主。馬嶽教授也寫了一篇評論,說反高鐵的重點並非高鐵本身,而是不民主的政制、政府黑箱作業的模式、以及疑似官商勾結的種種問題。

實情是如此嗎?當然,立法會如此通過高鐵撥款,完全是因為議會不民主、政府不能善治。但追尋反高鐵主力的源頭,其實是來自保衞菜園村運動。這箇中牽涉的問題,就不單是政治機制的好與壞,而是更深層的、香港新一代人對理想社會藍圖該如何的方向轉變。

或許我們該看一看昆德拉。昆德拉在《緩慢》中大力批判現代社會的「極速」生活。他借電單車手作比喻,說我們如在駕駛飛快的電單車,擺脫了速度對人身的限制。但與此同時,我們在極速的快感下,與身邊的環境、事物、人物脫離,甚至和自己的記憶分割。昆德拉還弄了道「存在主義算式」,指出人走得愈快,違忘的速度便愈快。這又使我想起陳雲在上星期《信報》專欄的公路鬼故:說電單車手在深夜的公路飛馳,衝過橫路的電線被割斷頸項而不自知,待走進小店吃宵夜時脫下頭盔,店家赫然發現車手的頭顱也被一併脫下。這個鬼故聽落恐怖,其實在諷刺現代社會的極速生活,快得連人的腦袋也掉了也不自知。

在高度發展的城市,一切講求速度、效率。在無止境的極速追尋中,有人懂得計算什麼工程不上馬,全香港每年就會失去多少收入,沒有多少就業機會(姑勿論這些數字是否準確);但有沒有人認真地計算過,在這個瘋狂地清拆又重建的過程中,我們遺忘了多少?更重要的是,我們為了一些看上去很重要的大名詞如「經濟」、「發展」,撕裂了多少綿連的社區網絡、將多少人自身的歷史連根拔起?有沒有人認真想過,為什麼「發展」二字,就如一張trumping card, 能喝令所有其他論述低頭?(岔開話題一帶,在歐美的法律中,“trumping card" 通常是人權法。個人權利在公民社會中受高度保護,很多社會議題(如工資問題、墮胎問題)到最後會變成人權問題。「發展第一」的論述,似乎是發展中國家的富國策略而已。香港自誇為「亞洲國際城市」,政府進行城市規劃的論述竟停留在「發展」階段,實在叫人臉紅。)

菜園村我還沒去過,但是自小愛在課餘時間流連灣仔的莊士敦道(主要是為了各大書店)、春園街。最記得莊士敦道的幾家雀仔店,把很多不同品種的雀鳥掛在騎樓式建築的大柱,十分好看,常常有街坊聚在那裡談天、看報。重建後,變成幾家貴價餐廳的門口(或後門),富人地方,無錢平民望門不得其入,遑論聚談。還有去母親公司會經過的喜帖街,滿街滿舖貼着不同姓氏的金箔紅包,喜氣洋洋;現變成空空如也的建築大地盤,物事全非。半個灣仔已被「打造」成yuppie 天下,華麗的摩天住宅大廈,昂貴的餐廳,和半街之隔的舊灣仔尋常百姓家顯得格格不入。或許過幾年,另外半個舊灣仔也會零落。因為心酸,所以每次路經重建區也急步而過。菜園村的命運會否和灣仔、皇后天星雷同,還是會因反高鐵運動而逆轉?

讀《緩慢》,使我發現我們都是昆德拉筆下的電單車手,在高速的快感中和身邊一切割裂。而可怕的是,我們還要強迫別人一起騎上電單車,振振有詞地強制人家去放棄、去接受命運、去痛、然後去遺忘。這種深入骨髓的 development/speed affinity syndrome, 使我打顫。很多論者說香港的社運因反高鐵的運動而重新抬頭。希望這個運動,除了爭取真正的民主之外,也能拷問主流的發展價值,激起更多關於這方面的省思。

(本來想寫《緩慢》的書評。但寫着寫着,發覺愈來愈似發牢騷。本想停筆再寫,但一停筆或許就偷懶了,只有繼續。權充讀後感好了。)